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永恒与一日

1.

用指甲尖儿一片片拨开滴水观音的展阔的碧叶,让齐桓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彼时他常猫在三米高的阳台上,不错眼珠地盯着楼下那顶摇曳的阳伞,手心起满红色小疹子,背心全给汗打得浇湿。伞是白色的,反射了所有的光线,像一口电视卫星锅。伞下起伏着一个穿平底鞋走路的女人,容姿平平,或许是因为她的伞,人们的视线总围着她转。她正在匆匆地走向单元楼,一楼感应灯啪地点燃……

她的儿子已经替她开好了门,隔着一层纱门在剥青豆,低垂的脖子上一片白花花的痱子粉。她想着儿子生性腼腆,比她更甚,她老是担心儿子在外头受人欺负,于是好说歹说,当晚就让儿子去报名了柔道班。

齐桓衔着一根草叶微微颔首,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袁朗的窗台上种有一盆黄果兰,一连好几天都蔫不唧的。北京的太阳很容易不耐烦,她可以迅速让你晒黑,迅速让你汗流浃背,再毫无预兆地把你的影子用力往地上一啐。齐桓端坐于一把小马扎之上,只穿一件背心,手里不断地挥动蒲扇。中央空调近在咫尺,他却半根指头都不想动弹。

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电视屏幕——余光全朝着阳台。阳台很宽阔,晒满了红红的尖椒。一只蚂蚁迂回地爬来爬去,在齐桓锐利的余光逼视下直往墙角缩。他觉得正午的影子,似乎都在向同一个方向退缩。

他听见汽车引擎慢慢驶入,噪音灌入鼓膜,刺耳但不疼痛。

袁朗踏进院门的时候,齐桓理应是看不见的,但是袁朗察觉到了被目光笼罩,走得虎虎生风,跟相亲成功似的。他一身作训服,脸上残留着没洗净的迷彩,车门关得砰砰响。一路上他开得兴兴头头,歪头夹着手机和电波那头的“知己”高谈阔论。临了儿下车,他就把手机往后座一扔,打着甩手蹭蹭上了楼。

阳光斑斑驳驳地攀上他的脸,鼻梁,他没说话嘴角却歪了起来,开门时还哼着小曲儿。

“齐桓呀,要不你来我家当男阿姨吧。”袁朗真真切切地叹着气,眼睛却是微笑的。“我家请过多少个阿姨,没一个赶得上你的。”

齐桓丢给他一个烟灰缸,袁朗瞅了瞅,一口烟灰缸给刷得水晶似的闪闪夺目,指间的烟登时悬在半空。

“队长你就贫吧。”齐桓撇撇嘴表示不稀罕。“您老就一个字,懒。”

“扯淡,我天天起早贪黑得我都快累死了。”

“是啊,忙得有时间打游戏没时间整理内务,当年政委搞突击检查,得亏大队长透了点声儿,不然咱们组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管怎么说,综合评测时我们可是名列第一。”袁朗翘起二郎腿,把烟灰掸在了缸子里。“结果最重要。”

齐桓想了想也是,随口“哦”了一声。袁朗冲他得意地一咧嘴,捋了捋草茬一样活泼泼的短发,齐桓审视着自己的手艺,心说改天剃他个光头玩玩。

他第一次见到袁朗的时候,那货精神头儿十足,个子虽然矮了一截,气势却半点儿没落下。第二、第三,乃至第十次见他,袁朗精神还是照样抻抖,打扮得倒越来越寒碜了。时逢军中竞赛,各小组备战如火如荼,齐桓和袁朗分到一组,后者忙得日日脚不沾地,内务评分岌岌可危,甚至到了被政委威胁踢出A大队的地步,在当时传为笑柄。

多年后的今天,当年的若干知情人走的走散的散,偶尔有熟人来三中队办事,还要特意过来当面嘲笑袁朗一番。嘲笑完了还不算,还必须拉着齐桓捶胸顿足:“这么有意思的往事你怎么不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呢?”

吴哲成才等人也跟着捶胸顿足:“齐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当事人此刻斜靠在沙发上,又换了个姿势。他懒懒地读着一本关于居家生活的杂志,客厅的书架上整齐码放着连续好几个月的过刊。齐桓想,他和整齐干净是多么和谐,他现在最多笔挺的裤缝稍稍摺起,浑身上下和邋遢才不沾边呢。他伸手轻碰袁朗的膝盖,后者不以为意地继续阅读,只眼角轻轻跳了一跳——这些都是他无法错过的细节。不知不觉,他和他的影子已经难分难解。

——

 

2.

一杯氤氲的热茶,下枕迷彩杯垫。那是成才给袁朗网购的生日礼物,美中不足的是杯垫正中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二维码。成才抓着脑袋说队长,我瞅着还怪好看的……

沏好的茶里,撒胡椒一样漂着一把茶叶。家里的存货有金骏眉,大红袍,峨眉毛峰,花毛峰,碧螺春,竹叶青,龙井和铁观音,好茶孬茶都有,还有铁路拍在他脑门上的一茶砖普洱没开封。在齐桓常驻家中以前,他家的茶叶从不分类,瓶瓶罐罐混在一处。他有时会感到愧疚,仿佛只有在这件小事上,他才没那么稳妥,甚而有些惴惴。

袁朗倚在枕头上,叼着一只行将就木的软中华,专注地打着瞌睡。他的副队长隔着薄被踹了踹他,“小心火烛!”齐桓的背心连同袁朗的作训服都给揉吧揉吧进了洗衣机,阳台上机器引擎轰隆隆地同水压混战作一团,宛如一只缺少指挥的小型军乐队在试演。

袁朗把烟屁股抛进垃圾桶,接着闭目养神。旁边的齐桓正在读刚才那份杂志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他的目光迅速在字体小而紧密的行与行之间滑动。

“还没到熄灯的点儿,队长。”

“自己家里熄什么灯——齐桓,开空调。”

“队长,睡太早了醒得也早,四五点钟早餐都买不到。”

“少罗嗦,快把遥控器给我拿来。”

“队长,”齐桓说,“真没那么热,不信你脱掉上衣试试。”他把被子从袁朗身上掀开。然后努努嘴,示意袁朗还穿着体恤。

“小混蛋。”袁朗笑骂了一句。

略显昏黄的灯光下,齐桓黝黑的肩膀微微动了动,便垮了下来。黑暗攫住了房间,一派温柔夜色。

——

 

3.

他搬进去那天,袁朗背对着坐在电脑桌前浏览网页。成捆的书刊资料拾掇得整整齐齐,床铺一马平川,水泥地亮得能照出影儿来,房间里甚至没有一点点烟味儿。对这种无事献殷勤,齐桓眼皮都没抬一下,蓦地开口道:“分队长,你那不打麻药割盲肠的爱情故事,一准又是A人的吧。”

鼠标上的手指顿了顿,像是要掸掉不存在的烟灰。袁朗模棱两可地笑了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他越是展现出安静和条理,齐桓越觉得他在紧张着什么。他认识袁朗好歹也有小一年了,知道这货肯定是在酝酿着什么。他初步判断,分队长应该和他一样,除集体宿舍外没有与人共同生活的经历,更别提封闭式训练期间宿舍和训练场的两点一线。袁朗的顾虑就是他的顾虑,袁朗举手投足莫名的兴奋也呼应着他的兴奋。

他走到桌前,把手搁到对方肩颈交接处,戏谑地向上捋了捋。跟通了电似的,那货立刻叫开了:“齐桓,战友啊,你来得太及时了,以后洗衣服的活儿都归你啊,我有别的任务,那个准备竞赛,你理解理解……”

齐桓略一沉吟,“我说分队长你年纪轻轻的,长得也不咋地,您老说句实话,甭说结婚了,您其实压根儿就没处过对象吧?”

“蹬鼻子上脸了你。”袁朗转身作势要揍人,齐桓灵巧地闪开,对方不怒反笑,但是齐桓不会错过他眼底掠过的悻悻。“瞧你嫂子,猛着呢。”他指着桌上竖着的一张老部队集体照片。齐桓一拳捶在他肩上。“嫂子你大爷。”

——

 

4.

她站在门口,汗珠从发梢滴落,她身上的一切无不是美的,尽管她生得并不出众。齐桓手里捏着年轻轻就折了的男人的照片,面前的相框里是一位执伞的母亲和她的男孩儿。这张照片里凝固了许多回忆,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张照片所能承载的。相框是黑白的,图个简单。

“臭小子,和你爹长得可真像。”袁朗凑过来,眯着眼睛打量。

“队长算我求你,别用这种老头子的语气说话。”齐桓倒吸了一口气,把被子往身上拽,“否则我会有乱伦的错觉。”

袁朗被他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跳起来和他徒手格斗。他记起齐桓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位乡村女教师碰壁无数,因为她鄙视体罚。某一天她忍不住将肇事学生一顿好揍,从此再顽劣的主都对她佩服得跟孙子似的,一提她连竖大拇指。袁朗自觉走的是以理服人,以情感人路线,当初和齐桓一个部队的时候,其实别人都有点怵他,大家都搞不清楚那张笑笑咪咪的脸后面是不是藏着刀的,于是袁朗班长当得很有几分威慑力。担任教官期间,袁朗也从来不觉得有使用暴力的必要。

两人打着打着就变了味,连喘带笑的,心思各自飞得很远。天刚蒙蒙亮,胳膊上,腿上,到后来哪哪儿都亮了。他扭身查看闹钟的时候,背上一道引人注目的疤痕,齐桓说不出话来,那伤疤裂缝一样把声音都收走了。有东西哽在他喉头,有一双手在掰开他下意识握紧的拳头。他听见袁朗半嘲弄、半安慰地说:“那些南瓜还管你叫屠夫呢,我看你这辈子就是个当老妈子的命。”

——

 

5.

袁朗站在玄关处,他甫一出现,就统治了这个位置。他似笑非笑地凝望着里屋,欣赏着自己买来的家具完美地填充着客厅,欣赏着忙里忙外的齐桓,深吸一口烟,把外套挂起来时不忘左手从衣兜里拿出信件。根据齐桓对他多年的了解,这种笑没什么特别的内涵。他踢掉皮鞋,在门垫上蹭掉土,齐桓这才注意到他胁下夹着菜。烟已经跌滚到一边,被齐桓弯腰捡进烟灰缸,他重新叼在嘴里的是信,转身从门外提起大包小包。齐桓慢慢站起身,看着面前的男人由高大变矮。

一根筋始终在右臂上绷着,袁朗看着一地食材。齐桓从身后探了一个脑袋,让他愣住了:“把多的菜给我!”

他摁着那根筋。他摁着那根被三十公斤负重连累过的筋,克制住了从齐桓熟练工一般的刀法下夺走食材的冲动。灶台还有空着的火,他切了一根青瓜熬汤。

齐桓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他的脸上闪着光,他的手肘稳定而兴奋,很快就把猪肉片成片,白萝卜切成丝绦。他转身拿锅的时候,袁朗负手戳在那儿,嘴唇微张,好像齐桓是什么奇观。齐桓嗤地笑出声来,渐渐成了大笑,含水充足的白菜在锅里噗噗响,沸腾的汤也跟着一道怪响。袁朗嘴角歪了一下,齐桓以为他要龇出牙齿,然而他吻了上来。

他摁着齐桓的脑袋,一边还关照着炒锅上的菜:“油少放点,啊。”

齐桓忙着翻炒,就被袁朗讨了便宜。他不禁喟叹,队长真是个不好相与的,得占便宜就占,上辈子大概是个饿死的讨饭鬼。如此这般腹诽之后,他和队长一番武斗,终于把两只手都从锅碗瓢盆上挪开,有秩序地向客厅撤退。新添置的沙发垫很软,他估摸着午饭可以再晚点儿。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袁朗滑稽地揉乱了他的头发,齐桓不甘示弱地去踩他,于是开门后吴哲看到的是鸟窝头的队副悄悄把脚从队长鞋面儿上移开,两个人同时微笑地盯着吴哲,后者一个激灵,觉得自己仿佛撞见了什么真理一刻。

“菜刀!你果然在这儿!”吴哲嘴上嚷嚷着,手里的航模却小心地放在地上,“人高军长可没把你好找——连高副营长都跑咱基地来了,见人就吼,你你你们那个齐桓呢?人怎么没了?”他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袁朗递来的一杯水,猛灌一口继续,“你让我跟,跟那等了你一个半小时的姑娘怎么交代?”

“哪个姑娘。”齐桓说。

“装吧你就。”吴哲学高城说话学得津津有味。“高副营还说,死老A要是搞金屋藏娇那一套,他就就火烧连营!”

“那么大火气,”袁朗说,“年轻真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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