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芳妮3

第二部分:https://lucrecia.lofter.com/post/298b12_c06ff3d


这两场暴雨没有洗净他的花园,没把萎败的花苞打落。相反它们把它变得更英国式了。枝杈抖掉叶层从玫瑰和百里香之间支楞出来,每每绊住过往靴扣,令格朗泰尔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在茂密花丛中躬下腰去,仿佛自然神命他鞠躬。黝黑的花匠兼房东是普罗旺斯人,一边抹去脸上泥点一边赞叹安灼拉给花园带来了好运。而格朗泰尔则打起花蜜酒的主意。他不仅没支付一分钱租金,还妄图通过这份产业净赚一笔。他承诺用那些虚拟的钱来购置一把新花镐。

种种“日常的欢愉”(格朗泰尔语)能够陶冶心灵,令人变得脾气恬淡宁和,安灼拉想。他变得比以前更能容忍花盆搬动和敲打钉子的噪音。也许第二天起床他就能看见一段新篱笆墙竖起在路中央,而他不得不高高抬起皮鞋才能跨过这道毫无必要的藩篱。这只是一天的开始,更激烈的战斗还排在后面。早餐是两面煎的鸡蛋夹在烤得焦脆的土司里,陶瓷托盘里一块切好的时令水果搭配一杯牛奶,如果当天是特殊节日那么还有别的花样。他如同给齿轮上油一般迅速吞下食物,脑中反复排演着将要发表的演说和昨夜才赶好的报告,心里感慨格朗泰尔是多么热衷于世俗的享受,而他又是多么地不需要这些。若不是因为格朗泰尔,他绝不会觉得自己像逛集市的苏格拉底,更加确信自己对物质世界毫无欲望。

繁忙的一天结束之后,他收拾起失败或成功的心情躲进缪尚咖啡馆,放空脑子听热安和格朗泰尔争论戈达尔与伍迪艾伦,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上读报。古费拉克在咖啡馆原本用作仓库的地下室搭起巨大的影幕布,调低音量播放西班牙语和法语的布努埃尔,并给所有人买来眼球蛋糕——或蛋糕眼球,安灼拉并不在乎。当ABC的朋友们因为共产主义几乎动起手来,他适时地隐进角落,趁没人注意啜饮几口杜松子酒,振作精神改他的社会学报告,在每个人都格格傻笑着互相投掷餐具时尽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听说为了丰富履历公白飞申请到了一家精神疗养院的志愿者工作,这份工作的后遗症是公白飞不再观看或阅读任何精神疾病相关作品,这意味着他们的向导停止出席ABC的电影之夜,因为这个月他们卡在了希区柯克。无论这场希区柯克马拉松是谁的主意,起初听上去真的不错,至少在安灼拉阅读公白飞为这段经历撰写的报告以前。他只读过一次那份报告,那更像是非常私人化的日记体散文。他读到公白飞回忆自己接触的第一批病人,起初人人都有张生动的面孔后来他们纷纷面目模糊无法区分。有些段落令安灼拉震悚,譬如,公白飞写他放工后走进那栋装修温馨的大楼的电梯间,其间他因心神不宁忘记钦下一楼按钮,结果他停在了错误的楼层。他后来从同事处得知那是重度抑郁患者和狂躁症患者共享的楼层,平时需要特许才可通过电梯里的引导员到达。当时他(公白飞)望着电梯口坐在轮椅上的妇女,她的嘴巴无法闭合,下巴沾满口水,把手搭在椅背上的护工带着形式化的怜悯与习以为常的漠然同清洁工轻快地交谈。那令他(公白飞)感到深深的屈辱,犹如一道胃上的脓疮,每每念及便欲呕吐。

这些描述让安灼拉想到那些格朗泰尔醉得不省人事的夜晚。他会在膝上搭一张薄毯,坐在沙发上读报,心情焦虑因而不断看表,直到格朗泰尔的眼睑因为咖啡机上方旋转的香气而颤动起来。他会走到落地窗前拉起窗帘,寄希望于于清晨的好空气能把隔夜的噩梦一扫而光。失去意识的格朗泰尔令他感到一种对失去理智的恐惧,更让他恐惧的是格朗泰尔自愿这么做。

他每每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凝视格朗泰尔从宿醉中苏醒,揉开那双疲惫得仿佛在睡梦中老了一百岁的眼睛,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以科学家的冷静端详那张凄楚的面孔,推测对方有怎样破碎的家庭或过去。他本人此这过程中渐渐对格朗泰尔产生了一种堪称崇高的责任感,毕竟格朗泰尔就像所有他立志要拯救的灵魂一样动辄需要帮助,况且他们又是如此亲密,从中他学到了许多从前不懂得的东西。他把格朗泰尔幻想成了一个苦难的样本。

不曾有人来纠正他的推测。就连真理的辩护人公白飞都没有。ABC的朋友们所具有的恻隐之心让他们很少在安灼拉面前谈论R。但安灼拉想要得知事情全貌也仅仅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他从一名学生会的旧识那里轻易地拿到了格朗泰尔的个人档案(他想不通自己从前为何没这么做),那是大写的R加入某个可疑的神秘主义团体时登记并签字的,使用的是蓝色吸水笔,字字坦诚。不仅如此,他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R的旧闻。于是那个穷苦艺术家的浪漫版本给彻底推翻了:格朗泰尔既不是艺术家也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经济支援。他在巴黎的头几年因为出勤率惨不忍睹而被校方警告留级,又因为挥霍无度而跟家里搞僵了关系,但他富裕的姑妈依然力排众议每月寄给他几千法郎。

在回家的路上(地铁依然没有停止罢工;安灼拉开始计划买一辆新摩托车),他盯着裤管上粘着的蜗牛——那是早上穿过花园时沾到的——轻轻把那些无知无助的生灵从腿上掸了下去。被欺瞒的愤怒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平静地接受了真相,更大的疑惑却产生了:格朗泰尔什么都不缺,格朗泰尔被学校和朋友们一再宽恕,格朗泰尔拥有爱他的亲人,格朗泰尔条件优渥,格朗泰尔作为学者或未来艺术家潜力无量,尽管他过去的唯一成就只是远远站在“芳妮”旁边弹奏曼陀林。

他想他能找到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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