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蓝色电话亭里的人


从前有一个人,他住在蓝色的电话亭里。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从哪里来,与谁相熟,以何为业;他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串代码,没有过去的记载,也没有未来,永恒地在宇宙星云间流浪。

有关这个人的童谣、谣言、都市传说数不胜数,自称是他的信徒的人遍布全世界。有一种流言是这样说的:这个人曾经也和镇上的居民别无二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使扔到闹市里也毫无鹤立鸡群之处。这个人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倒霉,每年他都要绞尽脑汁往报税单上虚报工资,以便税务机关挑选恰当的方式榨取他的血汗钱。他既不敢把工资水平填得太低,也不敢填得太高,做什么都尽量中规中矩。这个人除了当枪手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正经职业。礼拜一大法官来镇上演讲,礼拜三人们就在河里发现了一个肺里灌满河水的大法官;月初的时候来了一个调查团,月末返程清点人数的时候准保有人失踪。2032年全国大选前,镇上一个星期就失踪了13个人,一直到大选结束,镇上一口气失踪了30个人。镇上所有的传教士都知道这个可怜人的秘密,以上帝络腮胡的名义发誓,这个人把秘密与前者分享只为了灵魂得救。而对于贪婪的神职人员来说,这个秘密就像一勺糖,尝过的人都愿意保留给自己,不让外人参与。

这一年是2033年,正值6月份,空气里漂浮着牲畜皮肤烧焦的味道。这一年,测谎仪投入量产,时空旅行合法化,最后一颗氢弹在日内瓦销毁,疯狂的科学家们忙着把对精神繁衍的争论写进论文。29年来的第一次,这个人失业了,虽然在第20条生存法福荫下不至于流离失所,却在生日当晚收到了联邦警局的逮捕留言信息。在等待人工智能将自己扭送警局的12小时里,这个人从罹患解离性身份障碍的邻居手里偷走了一台未经注册的电话亭型时空机器,逃脱了恢恢法网,逃离了属于他自己的那条时间线。

关于这台传奇的时空机器,目击者的描述大致是这样的:这是已经被淘汰的老式电话亭型号,非法的钢铁外壳刷上了掩人耳目的蓝色油漆,而在它的内部,除了常规的电话基座以外,还设置了红黄绿三个按钮,分别联结着过去,未来和现在。这个失意的、被法律驱逐的人一冲进电话亭,就锁上了那扇蓝色的门,孤身一人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要回到过去呢?

过去已然是既成事实,重复的轨迹,对于任何一个分分秒秒忍受着单调生活如钟摆般的单调重复的正常人来说,回到过去意味着惊人的痛苦。如果你在过去里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影子,那么你也不要妄想在未来里找到。

这个失魂落魄的人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不是年少轻狂、幸福时光。这个人心里打着别的算盘,他琢磨着,自己要成为过去自己的导师,把过去的自己从苦海无涯里救赎出来。

于是,这个人驾驶着飞翔的蓝色电话亭,回到了过去。

这是在7年前,这个人刚刚操起那见不得人的营生,我们姑且把7年前的这个人称之为T。现在的这个人见了过去的这个人,也就是T,意识到自己不具备扭转乾坤的能力;既不能让议院改变心意,促进杀手职业合法化,又不能去当报童、清洁工、大学教授、银行职业、牛奶工。这个人于是潜伏在T的左右,监视T的衣食住行,然后T接到了入行以来的第一个任务,于是他尾行T追踪那个肥胖的、名字开头是K的受害者,一直跟踪到图书馆外面。

然后时间,这个人自己的时间,在这里被永远地被打乱了。

当晚,他看着T换上新购置的westwood西装,胸前别上一朵白玫瑰,头发上抹满了亮晶晶的本世纪美发产品。他看着T咧嘴露出玻璃一样的牙齿,在镜子里端详自己苍白的脸孔,瞳孔里写满了残忍的欢欣。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吸血鬼,血管里的血液因着杀戮的冲动而奔涌雀跃,他对过去的自己感到不寒而栗,却又无能为力。

T走出盥洗室后,并没有直接去图书馆,而是折回了图书馆旁边的一家面包店。隔着一扇忘记关牢的门,这个人偷听到了T和面包店女儿的全部情话,缠绵悱恻的甜言蜜语像低血压一样席卷了他的神经系统,让他忧伤得几乎昏死过去。他不禁蜷起瘦削的手指,像饥饿的野兽一样靠着门板瑟瑟发抖,因为嫉妒和怒火而哆嗦个不停。这个无耻的吸血鬼,不但要无情地攫取无辜的K的性命,还要残忍地耍弄他初恋少女的芳心。

一声巨响差一点撕裂他的耳膜,这个人惊愕地低头,看见殷殷鲜血从门缝里漫了出来。他失手射出的子弹穿透了门板和T的心脏,吸血鬼笑声里的火焰永远地熄灭了,少女在门里嘤嘤哭泣。

他感到浑身冰冷,像行尸走肉一般,摸索着回到了自己的蓝色电话亭。
他大病一场,躺在皱成一团的床单上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又卧床不起三周又三个钟头,才彻底从死亡的阴影里缓过气来。这个人想起自己干的好事,不禁浑身麻痹。他颤抖的手指拨弄着时间的指针,搜遍了每一个宇宙,每一个时空,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条时间线,也找不到自己曾经在宇宙中滞留过的蛛丝马迹。在他开枪射杀了过去的自己的那一刻,他的时间线就永远地中断了,像一截破损的桥梁一样一头栽入宇宙的洪流,与之黏附的那些个世界也随之消失无踪。他不再有亲人,不再有同窗手足,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再属于任何组织、团体、征税对象,他只剩下流浪一条路可走。

宇宙那么大,可以落脚的去处有那么多,可以栖息的处所却只有一个:这个蓝色的、过时的电话亭。

从那一天开始,这个人就成了永远住在电话亭里的人,开始了他在宇宙间无止境的旅行。

这个人打算回到自己离开的那一年,向所有不再属于的一切告别。

他把蓝色的电话亭停靠在当年的图书馆前。由于过于频繁地在时光洪流中驶行,蓝色的电话亭外壳已经斑驳,长满了绿色的宇宙蘑菇和红色的宇宙龙虾,就算是联邦警局也认不出来了。他蹒跚地行走在尘土扑面的大街上,时不时驻足观望,辨认着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忙碌而又无聊的脸。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在确认他的父母在“他”死后养了一条名字叫T的狗并且老两口过得自得其乐以后,他心满意足地趿拉着鞋子,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一阵仙乐般的吉他声从面包店里飘了出来,他不禁停下匆匆的脚步,东张西望试图找到音乐的来源。

一个人扶着一把醇红的gibson ES355,洁白修长的手指在钢丝弦上轻盈跳动,察觉到来人,他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这个人知道自己这次遇见的不是吸血鬼,不是联邦警察的密探,也不是肥胖的牺牲者;他这次遇见的人是7年前的那个面包店的女人,在失踪了7年之后,重新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论在哪一个时空,不论在哪一条时间线上,只要我是我,你是你,我就一定能把你找出来,我们的灵魂在所有宇宙的不同时空里相遇。

这个人灵机一动,拉着吉他手进了图书馆。他在堆满蛛网的书架上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随便翻到一页,又把这一页从中间撕掉了一半,并且用同样的方式往后撕掉了20页。他摊着书,把它递给了吉他手。

从前有个人名叫哈里,又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行走,穿着衣服,是个人,可是实际上他又是一只荒原狼。智力发达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到了不少,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有一点他不曾学会: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足。他可没有这种本事,他是个从不满足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随时随刻都知道(或以为知道) 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从荒原来的一只狼。……

你也喜欢蓝调音乐吗?

吉他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被撕掉的那一页下面显露出来的那行字,他把灵巧的手指插进书页之间,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那一页,用同样的方法把那一页从中间撕下一半,也用同样的方式往后面撕掉了20页。

现在的情况是,孤独和绝对自主已经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运;是对他的判决了,用魔术呼唤出来的东西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在,当他充满渴望、怀着良好的意愿,伸开双臂准备接受约束,准备和他人共同生活时,已经无济于事了,现在谁也不来理会他了。……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1512790-0-9909

这个人把书放回了书柜,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钻进了他蓝色的电话亭。他听见袅袅不绝的吉他声如丝线一样缠绕了他的感官,他坐在电话亭里,几乎寸步难移。终于,他鼓起勇气,栓住了电话亭的门。他望着窗外一个又一个燃烧的星云,继续他的旅行。这个人和他蓝色的电话亭穿越了银河系,穿越了仙女座,穿越了许多我们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星系,而那个电话号码,永远藏在他手心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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