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夏日的最后一天

*

 


 

那个夏天,我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因为我还只是个男孩儿,妈妈就觉得搬家会使我好受一点。我们从Bootle举家迁到了这儿,落脚在一栋红砖搭建的小别墅里,背后是一条潺潺的小河。

 

在河的对岸,是一条弯弯扭扭的马路。沿着马路,可以抵达加油站和熟食店。越过加油站,就能到达镇上了。

 

在河的这一侧,有两三栋房子,大都带着尖角阁楼,被花园和篱笆簇拥。和我们的房子挨得最近的一栋,差一点就要和我们分享花园。他们家的小孩踢球踢到了我们的花坛里,让我爸爸很不高兴,虽然他不负责花坛的打理。我爸爸在Marsh Lane的Brunswick和星期日联赛的Merton Villa当教练,尽管他麾下尽是些业余球员,大家干得都很卖力。他们痛恨其余的球会,甚至于对做出不利判罚的裁判也抱有相等的敌意。

 

爸爸说,如果我踢得好,明年就能让我踢主力前锋。我爸爸是埃弗顿球迷,我也是埃弗顿球迷,但是镇上的姑娘和小伙子里没什么埃弗顿球迷,连关心足球的人都寥寥。每逢周五晚上的饮酒作乐,人人都兴致勃勃地聊着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人名和地名,让我觉得自己是从外星球来的人,假装阅读酒吧的菜单像阅读一本地图册。

 

爸爸遇到老朋友,总会多喝几杯。喝醉了,就伏在吧台上,胡须一抖一抖,令人肃然起敬。我一个人走回家,边走边幻想马路对面住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孩,唯一不同在于他拥有一辆马力十足的摩托车。跨上摩托车,整个小镇就迅速模糊成了一个点,你甚至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就已经在呼啦啦地飞翔。傍晚,妈妈在闷热的厨房里往烤鸡上抹酱料,把每一个房间仔仔细细地扫洒除尘,仿佛每一块地毯、每一张木椅都是她的心肝宝贝。等到我将运动鞋扔进洗衣篮时,炉子里已经飘来了喷香。

 

听了我一天的故事后,妈妈往往要品头论足一番。好几次,她听得太入迷,差点把洗碗的海绵布和点心一起塞进烤箱里。她有一次提议道,我应该把先发生的放在前头,后发生的放在后头。然而,我就喜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听者往往弄不清什么在前,什么在后。妈妈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习惯,她善良的灵魂时时为我祷告,希望我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就像爸爸一样。

 

这一天,河上漂浮着一些花瓣,准是上游的人家举办了野餐,将瓶花扔进了河水。隔着老远,我都能听见他们醉醺醺的大笑,那无端地令我讨厌。在这样的派对上,你能认识很多人,同很多原先不认识的人说话,然后你们互相握手道别,也许一年之内都不会再碰面。我站在花园里,胳膊晒得发烫,我穿着蓝色的九号球衣,这是格雷姆·夏普最常在埃弗顿穿的号码,以往每次穿它都让我得意洋洋,现在我只想把它脱掉,痛痛快快地跳进河里洗个澡。

 

一个陌生的男孩抱着本应掉进河里的足球,埋头蹲在河边,他的额发遮住了眼睛。我环顾四周,提了提滑落的球袜,用一种低得令我羞惭的声音警告道:

 

“快出去!”

 

男孩准是没有听见,抖动的黄水仙在他的脖子上投下阴影。喘息的河水从他背后淌过,把上游的喧嚣卷走了。

 

我想,既然爸爸并不知情,那么他可以呆在这里。

 

“你想玩球吗?”我提议,“不过你得守门。如果我踢偏了,就换你来。”

 

这个不速之客打量着我,犹豫着要不要和我搭话。他瞧着比我大一点儿,已经是个少年了,但我根本不怕他。被踩断的小树枝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呻吟,好像踩到了那种一碰就爆的虫子,还会弄得人一脚臭。我咧嘴笑起来。

 

“你抱着的是我的球。”

 

他把足球放下,轻轻一蹬,球就来到了我的脚下。

 

他慢慢走向那个旧轮胎充作的球门。陌生人尽管紧闭着嘴,还是尽量表现得有礼貌。尽管我连踢了三次都没进,他依旧耐心地守着球门,眯着眼睛。说到底,我很好奇,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一言不发地出现在我的花园里,情愿成为我的玩伴,却绝口不提他的来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速之客的后脑勺仿佛是修剪过的冬青,而他沉默抵御的姿态宛如一匹小马。河边的山楂树、甜樱桃随风摇晃,伯劳鸟“啊、啊”地叫起来,像是对什么表示不满。

 

我忍不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反问我,“我为什么在这儿?”

 

他看起来终于符合了他的年龄,我想,究竟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从那略微嘶哑的声音中,我听到了不安、焦急、后悔。

 

“杰,”我说,“和字母‘J’一个读音。”

 

“我才不关心你叫什么。”他粗暴地打断我,忽然将我们之间那面平静的湖撕烂,往里面狠狠地掷了颗石子。“我得回去,现在就回去!”

 

“你要怎么回去?你有摩托车吗?”我不屈不挠。

 

“没有。”他挫败地低下头。他看起来被拥有摩托车的想法吸引了,和我一起陷入沉默。他转身看着那条河。“你会游泳吗?”他的眼睛在幽微的水光里闪烁。“我们可以游回去。你敢不敢和我一起?”

 

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个机会,能促使我跳进河里!

 

所以我说:“有什么不敢!”

 

他望着河水,平静的瞳仁泛起一丝涟漪。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随后,一阵细碎的扑簌声传来,等我睁开眼,不速之客的脑袋已经漂浮在了水面之上。他像水球一样浮浮沉沉,我的心怦怦直跳。

 

河面上,零零落落地漂浮着几片花瓣,鼓励着我将脚踏入水里。冰凉漫过脚踝,我假装自己知道在做什么,缓缓地让水漫过全身。他草草地瞥我一眼,确认我跟在他后边,便笔直地朝上游游去。我尽量让河水不那么湍急地擦过我的脖颈,想象水是一些没有重量的影子,只要碰触到我的关节就会噼啪消失。渐渐地,我的动作顺畅起来。陌生的男孩熟练地游在我的前面,而我出于好胜心在他后头两三码紧跟着,在黑暗降临的河面上扑腾着,想要弄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是相当大胆的一个决定。也许不是最大胆的,但这是唯一一次,我故意跳进了这条永远流淌在我们的房子背后的河,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一去不返。我甚至连这名不速之客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我想起我的爸爸,他喝醉之后会朝着所有陌生面孔微笑,而当那陌生面孔是女性时,他的笑容便更为狡黠。他曾经住在我们的家里,但是自从搬家以后,他就很少拜访我们的房子了。他的房间空了出来。爸爸有时候会和派特叔叔去“The Chaucer”喝酒,而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呢。关于周五酒吧里的一切,关于爸爸打交道的那些小偷、流氓、杀人犯,我都是听婶婶安说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我只是希望他能回来。

 

这时,我意识到我游得太远了,那冬青一般的脑袋不见了。一只冰凉的手搭上我的胳膊,把我拎起来,使我停止下沉,重新浮上水面。我呛出了几口水,眨巴着眼,对上了一双严肃的眼睛,和棕色的、湿漉漉的刘海。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陪我一起来。”陌生的男孩歉疚地说。我和他坐在岸上,膝盖冷得打战,小型瀑布从我们身上流了下去,流进了河里。周遭夜色也像水一样流进河里,四下里十分安静。

 

“不碍事。”我说,“伙计,你当初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花园里呢?”我特意强调了“我的”。

 

“我试着游回去。”他说,“可是,一道水墙把我挡住了。我游不过去。我只好往别的方向游了,看看有没有出路。”

 

“那么,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我盯着他,他有些局促地咬着下唇,指关节用力攥住。他大概以为我不会注意。“我是说,在跳进河里之前,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许了个愿,”他咕哝着,“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我不想——不想再呆在那个学校了——然后我就跳进了一条河……我游了一天一夜,我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还是清醒着……天上的星星,金星、天狼星、水瓶座——秋天才看得到的,但是还没到呢——全掉进河里了,所以我大概是在做梦。可是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河岸上了,眺望着河对岸的马路,被阳光炙烤得炎热的风吹拂着我。这一点儿也不像是梦。”

 

“真羡慕你,许了愿就能实现。”我说,“我每天都在一栋陌生的房子里醒来。我不想再呆在这栋房子里了。我想回家去。”

 

我决定,我要和他一起游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伸手不见五指。两岸十分寂静,只偶尔一两辆车的车灯从对岸扫来,闪一闪。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他的样子看起来又疲惫、又渺小,和我自己一样。同时,他看起来又并非全然没有把握。我们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距离我的新“家”越来越远,距离打着呼噜的保罗和约翰、卧室里孤零零的妈妈越来越远。我的九号球衣落在了河岸上,中锋是我儿时最想踢的位置,我希望有人能将它捡起来,它不该遭到这样的怠慢……游着游着,两岸景色开始起了变化。连绵的屋顶和烟囱都不见了,岸上生的全是不知名的花树,远看像一张毛茸茸的织毯。一丛丛的蓟花从水中央的高地上盛放开来,像在警戒着什么。前方越来越开阔,我心里有点打鼓,伸手向前拍打,企图抓住他,黑黢黢的水里被我弄得咕咚咕咚,怪吓人的。他甩开我的手,冲着我喊道:“快住手,詹姆斯,你这样会把咱俩都困在这儿。”

 

“等我们过去之后,你要回到哪儿去呢?”我说,“也许我们还能一块儿踢球,你可以先踢半场前锋。我是说,在你回去之后。在很久,很久之后。”

 

他忙着奋力前进,没功夫说话。那屏障在减弱,使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转瞬之间,他已经像鱼一样滑溜溜地窜了出去。

 

他在距我二十码的地方停了下来。远远地,他回头转向我,脸上氤氲着水汽。待得水汽散尽,那张面孔露出熟悉的狡黠神情。他的笑声从水里模糊不清地传来,犹如沉船里还在走的钟表,执拗地传递着一声声震荡。

 

夏日的最后一天,我满头大汗地从床上醒来。叫杰的男孩已经不复存在,如今是老杰米了。卧室窗户大敞着,拥抱着从花园流进的空气,处处弥漫着修剪过的冬青的清香。山楂和甜樱桃即将成熟,在仲夏溽热之中散发出阵阵轻柔的甜香。那个夏天,我沿着河一路回溯,所见之奇,凭我的拙舌不足以形容。

 

时至今日,魔力从未失效:我不曾从Bootle搬走,这儿一切如旧;而在很久,很久之后,不速之客果真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Fin

 


 

*

 

写作本文初衷是想证明卡拉维尔乃梦中的情缘……(不

 


 


 

注释:

 

1. 卡拉10岁时父母分居了。

 

2. 加里上学的时候,除了他自己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利物浦球迷,上学真的很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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