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会膨胀的气味

每当气味袭来——他就知道他要倒霉了。

是的,每当气味袭来,霉运就要来了!倒也不似格雷诺耶那般天赋异禀,甚至可说,他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天赋。一旦气味占据整个脑子,其余便一概给挤走了。

这一天,他照例愁苦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人们谈情说爱,莺声燕语——唉!这又与他何干!他只能徒然欣羡人类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引发骚乱,像降落机场的客机不慌不忙将机翼收起,停机坪上修齐的草坪未见一丝凌乱。哪怕曾经凌乱,也给免薪的机械人与领薪的工作人员迅速拾掇了。他不行,不行,永远不行!不是坠机,就是起不了飞。不错,他现下差不多是起不了飞的状态。男人最怕阳痿,但他比阳痿还糟。他甚至没有机会“痿”了。埋在土里的种子永远不能够醒来。他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个悲剧:永远不会苏醒,是永寂的寒冬。当他拾起一本色情杂志,他能感受到冲动,电流也酥麻地淌过他的身子,正如情欲淌过其他人的器官那样。可是当他将目光投向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类,他便不再感受得到一丁点儿电流了。无论是娇羞的同学,抑或是干练的同事,都不成。她们有的明艳,有的甜美,她们使他的内心得到慰藉,但是她们解不了他的干渴。 

那么,他又做什么要漫步在春日的街头呢。他漫步目的地思想着,为自己搜罗着借口。他不是没咨询过朋友,得到的答复无非是,他的要求太高,他的需求太多。他的朋友断言,尽管他对每一种美色都有所涉猎,他的兴趣也能够被各色魅力所激起,他只想要最保险的爱情,而不愿有一点冒进。他的朋友担心,一旦他遇到能令他神魂颠倒的气味,他会不管不顾,仿佛初生婴儿头一次嗅到奶头,彻底地将自己交付出去。那样就太危险了。

他想,他的朋友并不是在白担心。他不是没有嗅到过令他钟情的气味。他养着三只小猫,每一只都令他失魂落魄。它们身上有种动物特有的干燥气味,比曝晒下的柏油马路、新摘下的花骨朵、晾干后的辣椒都要好闻。他想,幸好他爱上的是猫。猫比人老实,不会骗得他倾家荡产。

踟蹰着,他终于拐进一家百货店,寻思着给自家的小宝贝买一点猫粮,也给自己买点几斤挂面。时间转进中午,温度开始升高了,一进百货店的大门,太阳就给关在了外面,冰柜散发着难闻的冷气。转脚就是卖干杂的,一股浓郁辛辣味扑面而来,他想着倘若这会儿把宝贝们带在身边,必定要急切地喵喵叫着,四足狂奔直扑鱼摊,在鱼泡和鱼肚的海洋里快乐地转他一圈又一圈。这幻想使他获得莫大的满足,鱼贩特有的腥臭味也隐约浮现。他与熟识的鱼贩打了个照面,从零钱兜里掏出几个皱皱巴巴的纸币,在递给对方之前,忍不住又偷偷地闻了一闻。被人摸熟的钱的味道并不坏。

在等待剖鱼与洗鱼的过程中,蚊虫开始叮咬他短裤下面的腿,逼得他走动起来,出于对冷气的渴望,他走向了散发异味的冰柜。一片洁净里,躺着死气沉沉的海鱼、蚌类和虾蟹。海鲜失去臭味,徒留腥味是一个神奇的过程,而他永远被挡在奇迹发生的门外。视线掠过货架,一些只有灰尘气味的膨化食品映入眼帘,对人工的味道他心存好感,因为那意味着他合理的、不合理的需求都得到了关怀。天然的味道是天然的残酷,只能你依它,不能它依你。一名老妪拄着肮脏的柜台,快速地朝他的反方向移动,他感到庆幸,因为他抗拒年老的气味。衰老含有一种蛮力,使动物性战胜了人性,使人变得贪吃、嗜睡、懒心无常,张张皮肉松弛的脸上仿佛可以窥见松弛的精神,以及对感性涣散的信心。

他像一名水手,在气味的海里无目的地航行。他的鱼打理好了,乖顺地装在透明塑料袋里,袋子上沾着一点血腥气,他注意不要让血腥气溅上裤腿,拔足折返。水箱中,螃蟹移动一对复眼,不可思议地围着一个目标转动。他的影子倒映在出口两边的水箱玻璃上,两盏灯在他身后悬挂,两个长影子逐步地逼近、变大。终于走至门口,影子们合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按入另一重清凉的黑暗。黑暗短暂地持续了一会儿,重新又闻见蓊郁的蝉声,午后的时光也愈发懊热。

一个人声传来,也像回声似的,惹得他回头一看。这一瞧,便见到一个和他身形差不多的青年,正提着一只捆好的螃蟹,将手机夹在脖子与下颌之间。那青年因为站在阴影里,他看不大清,擅自地以为他与他身形相仿。待定了神细看,才觉得那人比自己娇小,人也更秀气些。从对方身上,散发出一股被肥皂洗涤,又被汗水打湿的气味,这种气味在这样炎热的时节很常见,他在公交车上一次就可以闻见十五个这样的人。那青年的嗓音逐渐黯淡下去,电话音量调得很响,已经传出挂断的嘟嘟声。青年没有空余的手去接那只电话,静止不动地站着,正是一道没有思想的影子。

然而,从那虚空之中,他嗅到了失恋的气息。螃蟹的咸味,生姜和葱的辛甘味,统统冲着唯一的出口,唯一的光明之洞口袭来,尽数被他吸收。他的嗅觉从未如此灵敏;不仅如此,他的视觉,听觉,触觉也变得尤为突出,那勒着他的手指的塑料袋的重量,刺痛地攥着他下坠,里头的鲫鱼微微地摆了摆尾。他的神经系统也像死鱼的神经系统一样,给触动了。占据大脑的气味膨胀起来,将其余的东西挤了出去。他再次同婴儿似的无瑕了。

旋踵之间,对方已然回身。借着百货商店里的一点光线,他看清了青年的脸,与他自己有几分相像。

那可怜人走远之后,他依旧留在那里,怀着莫大的感激——

没有什么,能比已失去的爱更为保险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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