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饿死鬼

在我意识到以前,我都在极尽全力摆脱高杉对我的影响。虽然,每一次我都差不多算是失败了,哪怕在我饿得快要崩碎成一块块脆皮和骨头的时候,脸上还印着某个烈士的墓志铭——都怪我一直靠在这块冰凉的墓石枕头上面,半睡半醒地等待着暮色降临。

雪花宁静地飘落在我半边冻得失去知觉的脸颊。不论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多少次,我在铅灰色的天幕中,仍然会看见他。

准确地说是他们。戎装英武的假发、高杉和辰马,凑在一起纵声歌唱,大口喝酒的岁月,最终那些脸庞纷纷淡去,他的身影仍然如吊死鬼一般悬挂在那里,吊着眼睛讥诮地凝视着我,怎样都不肯远离。

我曾经对他充满欲望,而那些欲望都是带注解的:这个形容来自哪位画家,这个镜头来自哪位导演,这张相片来自哪本日记簿,这抹狡黠来自哪位满嘴俏皮话的名人。高杉是个风雅的混账,和他搞在一起我认识了不少文绉绉的大名。得,他就是我的下半身书架,我所有谱系的活标本。

所以我必须砍掉他的脑袋,否则我永远无法用自己的眼睛观看天空:那些残破的、如秋叶一样被撕碎的云,那些惊掠起的肥硕的乌鸦——这个充满污染和垃圾的城市,除了人类以外还有许多生命茁壮求生。我想象这个罐头来自我布满灰尘与蛛网的厨房,盛满我生活的每日死尸。那些分食罐头里的渣滓的乌鸦们,无异于分食了我;我生活的痕迹每天都在被清除,化为鸟肚子里干硬的粪便。

我设想高杉会怎样走来;他从不绝望,他镇静得就像理性本身;他永远握着根令人哆嗦的鞭子,隐形的。他的蔑视能穿透凹凸不平的冰渣子和污秽的冰泥,翻出我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自我。他说:“起来杀敌,白夜叉/银时。”我就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揉着小腿慢慢挺直腰杆挥动武器。我凝视着他比我矮了好几寸的脑门,光滑的额头还有微微蹙起的眉峰,思索着何时才有机会拥抱和亲吻——自然要等到战争胜利之后,他如是说。

这鬼天气令人不辨白天黑夜,我以昏睡抵御饥寒交迫,屡屡产生卖火柴的错觉。我的时间感被削弱得像一根掉在地上也无法发出声响的针,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月,我再次睁开眼睛,这次眼珠是酸胀的,像灌满了被冻住的泪珠。高杉静静地扶着墓碑,像梦一样出现在我的跟前,不再是回忆或者符号,他一定借助某种神奇的法术,于荒芜的天地之间找到了我。站在这里,他的眼睛是湿漉漉的青黑色,眼窝里有深深的阴影。

我动了动腮帮子,被唾沫打湿除此之外毫无变化的牛肉干实在硬得让我自暴自弃了。高杉的声音从我的头发里穿过,像风一样吹进我的耳朵。我半闭着眼睛,从冰渣子和乌鸦粪里慢慢站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启示;而事实上,我只是想看看他给我带来了什么吃的。

“堕落是没有尽头的,银时。”他读懂了我的意思,意味深长地叹息道。

“随便啦,反正总督大人又不需要我来保护。”我摸进他的衣服,欣喜地发现他怀里藏着一只温热的烧鸡。我剥开那层报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随着鲜美多汁的肌肉滑入喉咙,我的胃部渐渐暖和,力气好像也由内而外地聚集回来。他微笑看着我,从他略带羡慕的目光中我看见一个脸颊凹陷眼睛却亮得像锡箔的满头灰白枯发的怪家伙,贪婪中带着一丝阴沉,仿佛下一秒就能将面前的人类青年一口吞吃。而他看上去丝毫不介意这个。

他的微笑好像在说,是啊,我就喜欢看你吃人。

“我找了你很久。”高杉顿了顿,语气有点愠怒。仿佛我理应待在任何他触手可及、转转眼珠就能捕捉的范围里。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有资格掌握我的行踪,至少他从没怀疑过,我打量着他因为长途跋涉而磨破的草鞋和粘着干掉的泥巴的长衫边缘,并不怎么同情地琢磨着他有多少个夜晚懊恼地与臭虫和草料中粘着的牲畜粪便为伴。“你躲在这种地方干什么?”他指着我搂在怀里的墓石,我立刻扔开,还是没能堵住他喋喋不休的话匣子,“偷吃死人坟头的祭品有什么意思?不如做幕府的掘墓人——剑都架在脖子上了,只需要你我轻轻一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知道,他又开始虚张声势了。

“少拿你哄鬼兵队那帮愣头青的说辞骗我,”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幕府摇摇欲坠?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隐姓埋名地当恐怖分子,到处走访挖人,连我躲得远远得都躲不过你的魔掌?”

“哼,不过是气数未尽罢了。”高杉板起面孔,“你既然不肯跟我干革命,作甚白吃我的烧鸡。”

“谁让你撩我啊。”我据理力争,继续从他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沾着雪水擦净我们二人的嘴唇。他默不作声地任我亲吻,直到我尝到他齿间的血腥味儿。我狐疑地托起他的脸蛋,“你这是生吃了人肉忘漱口了吗?”

“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

高杉歪了歪嘴角,闭了他唯一的那只眼睛,顺势倒进了我的怀里。

我摸摸他脖子上的脉搏,因为手指的颤抖与麻木我居然没有感觉到任何明显的跳动。我慌了起来,而更多的血丝从他嘴角溢出,他小腹上紧紧扎着的绷带也浸润出一片又一片血色。那块雪水洗过的帕子被我用来堵他的伤口,现在已经彻底血洗了。越来越多的血,叫嚣着要把雪地染红,我手忙脚乱,根本没办法把他的血止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竟然有了这么多的伤口。我的心脏开始揪痛。

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被困茫茫雪原,最不济还可割破自己血管,殷红的标识便抵得上最痛切的呼救,方圆几公里都能瞧得见。

“什么时候受的刀伤?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骂骂咧咧地给他换绷带,他微弱地呻吟一声,“你死了谁给我弄吃的去?”他腮帮子凹进去,我知道他在咬牙,“……要是鬼兵队还在……”

“好好好我知道了,阿银我只是临时工行了吧!”我截口道,给他打了一个难看的死结。下次换药的人要花一番功夫才能解开了,我不无恶劣地想。

“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战,银时。”

他梦呓般地教训完我,带着笑意沉沉睡去,而我无法探知他何时会醒来,我这个三脚猫医生哪怕急得团团转也没法弄清这闹鬼的毛病多久能痊愈。我望向不断飘落雪花的天空,觉得无数气力与豪情正白白流失,它们应该被用于在战场上驰骋拼杀,而非空耗在无尽的悔恨与悲痛里——老师死了,我也没有保护好高杉。我的心里像有黑洞,不断地吞噬着我,直到我找到活着的意义为止……高杉这家伙,最终还是找到了我,把他的意志强加给我,你说这混蛋讨厌不讨厌?我自作主张地把那句话理解为,不要等到来不及了才决心为我而战,银时/白夜叉。

抚摸着他失温的脸颊,我心说偌大的江户不会没有我俩的容身之所,把他打横抱起,尝试在厚厚的雪地里移动。他腹部涌出的鲜血是温热的,可他不会这么快完蛋,这把握我还是有的。抚摸着他小腹处柔软的绑带,想着我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失手,绝对不会再让任何卑劣的箭矢射伤高杉了。在幻影消失前,我紧紧搂着他,哪怕怀里只是一块墓石——天寒地冻,我嘴唇发青,神智并不清明,天晓得这场与高杉的邂逅是不是错觉。或许只是我不小心点燃了火柴,于是老天爷就买一赠一地给了我一个最催人泪下的故事,而我也信以为真。

我要怎样说服自己这偶然的邂逅是货真价实的呢?见鬼,我必须去完成高杉还没来得及完成的事业——这样一来,只要高杉还活着我就不可能不与他道路重叠,总有一天我就能遇见必然的而非偶然的高杉了。因为动作太过急切,我踢倒了盛放贡品的容器,几块冒着白气的馒头七零八落地陷进雪地,我想了想把它们都揣进了褂子。耳边传来陌生老太婆的叫骂声,我抱着不省人事的高杉提足狂奔起来,久违的热血在我的胸中沸腾,使我的四肢在滴水成冰的温度里依然野猫一样灵活。


fin

评论(4)
热度(104)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永远零一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