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III



天难得这么好,满院子都是太阳。桥上搬来藤椅和瓜子盅,三三两两的有人或坐或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往地上唾瓜子皮。蚊蚋安安静静地盘旋在角落里,只冷不丁从光秃秃的腿上嗦两口血,避免造成大的动乱。就在这样一天,我从七楼上跳了下去。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真跳。第一个凑上来按住我额头的是杰森。


他手劲儿很不小,把我按疼了依旧不满意。借助窗帘里若有若无泄进来的阳光,杰森显得格外瘦长,肋骨从略宽的体恤里绷着层晒得发紫的皮,定睛一看是涂的紫药水,衣袖和鞋是烂泥里趟过的颜色。此外,还有一种汗味,是自我传来的,毕竟我尚未摔死,机能运转正常。


“你疯了。”他注意到我扭伤而懒得动弹的脚踝,为此修改了结论。“你装疯。”


我矢口否认。


他威胁要正告我的玩伴,黑W,使我们友谊破裂,却忽略了这可能使我们感情更好。黑W是对面楼卖烧烤的儿子,住没铺地砖的水泥房子,养了一只狐狸犬,关在铁笼里狂吠度日。黑W与我的交情好到彼此去过家里,玩单脚斗鸡时愿意让着我。杰森不知道的是,我已经不和黑W来往了。


最终,我承认道:我不是自己跳的。背后有人推我。杰森立刻就相信了。


他相信的依据是他也有同样的遭遇。某年某月某日夏天,杰森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打游戏。从20楼的飘窗俯瞰,一条清减后的空马路向杰森敞开,沥青上车辙纵横,格外阅历丰富的样子。水汽将上午的暑气吸收了,贴着他的发根逼出汗来。杰森松开拄在不锈钢防盗栏杆上的晒得脱皮的手,膝盖挑拨着重力顶着横与竖的间隙。阿菜在卧室里睡午觉,海燕出城去买盆栽花。海燕后来带回两盆,一盆在他和美亚子的家,一盆在城的另一头。阿菜睡到下午三点就热醒了,用足尖去摸索拖鞋,进卫生间洗脸。卫生间反锁了,阿菜走到主卧去用卫生巾,没有惯用毛巾,手把脸草草揩干了。杰森在卫生间里反锁了两个小时,出来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脸依旧很脏。阿菜因为看到杰森摸过的游戏机上蹭着一点红色,难受得没吃晚饭。


杰森说他醒来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红色的。大人们围着他,仿佛他是挖出来的古董,他心里又得意,又迷惘。横竖出不去。


我对于欺骗杰森面不改色,庆幸地想虽然杰森比我不幸得多,我们最后的通途却殊途同归——死。他的死是无奈的,我的死却是不分轻重的孩子戏。幸有杰森搭救了我。


 

这样正大光明地窥视众生,杰森解释道,是为了寻找一个从未谋面过的女人。正因其神秘性,她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能致他于死地的女人。由于这个假想敌的存在,他比同龄的少年考虑得更多。作为一个少年,他是早熟的。

沟通困难重重——首先,他得不怕死。不是和妈妈沟通那样。不平滑也不肤浅,与物质无碍。


这时候,阿菜推门进来,杰森的自白告一段落。阿菜确信她再次看到了游戏机上浮现一抹红。她领着我们到了客厅。地板上躺着两个成年人的躯体,海燕和美亚子沉睡着。Y. C. 将听诊器从美亚子胸口拾起,对着我们摇了摇头。


我们一致决定,不能送海燕和美亚子进医院。阳台上还搁着翻过土的空盆,花还没移栽进去。灶台上的锅蒸腾着热气,水槽里的碗碟还泛着油光。一路上,我们对于可能的肇因争执不休。天空逐渐地黯淡,天边开始发白,两旁的草木被路灯打得苍白如纸,路灯下飞旋着纸屑似的蛾子。


倘若海燕是因为分裂的痛苦而死,那么美亚子又是因为什么呢?这十年来,美亚子像个和颜悦色的木偶人,竟然还不如机械人——不如机械人似的Y. C. 。她是从什么获得动力活着,又是因何失去了动力呢?这事儿告诉我们,实质性的动力源可以被切断,更遑论虚无。


医治虚无的病,便须用虚无的方子。我们停下自行车,运动鞋蹬在脚踏板上,等待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转变颜色。


那一年,本市流行养狐狸犬,一种幼白色的尖嘴猴腮的狗类,叫声细而娇,看似毫不凶猛。我把自行车脚绊踢下后,阿菜也停了下来。清晨露重,阿菜的睫毛上结了一层雾,她往唇上呵气,力图使视线清明。杰森殿后,跨坐在自行车上,我终于意识到他胸前的青紫和我的自杀未遂有关,但这一点歉意并未给他,而是给了我昔日的伙伴黑W。


杰森的将领气质此时凸显出来。他兀自在缄默里算计着,从柏油马路上捡起一些东西塞进书包。天欲亮未亮,我们看见十字路口环住一辆闪着应急灯的面包车,车头的漆蹭掉了几分,露出一种令阿菜感到讨厌的红色。


狐狸犬叫了第二声,用鼻子去拱地上侧卧的孩子。那孩子脑壳被车撞得迸裂,耳朵如梦中的狗一般贴着地面。护士拉着他的手,不断从救护车上搬下仪器。那孩子在十字路口停了一会儿,就给抬上担架转移走了。


然而,这场车祸令我生起一股愚蠢的勇气,即我绝不会死,且我不怕死。这就像将气球扎透在钉板上一样无济于事。本应教育我的事故反倒鼓舞了我。


及至日上三竿,我们从十字路口调转车头,骑回了家。客厅里,海燕和美亚子已经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侍弄花草。厨房里炊烟袅袅,充斥着饭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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