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魔灯 II

前文 https://lucrecia.lofter.com/post/298b12_12cec5b72


一次沙龙上,剧本《石城记》在传阅中来到了导演岸边露伴手里。恰逢露伴在罗马取材,便在友人的牵线搭桥下前来拜访深居疗养院的剧作者恩里克·普奇。这是一个阴天,户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冷空气弥漫着病菌似的。露伴褪下剪裁时髦的风衣,对着啰里啰唆的园丁一再皱眉——他刚下火车,就被这脏牛仔上衣和开线长裤的家伙黏上了。对方的红色吊牌让他错误地将行李箱递了过去,还夹着几张美元和欧元的小钞。

“咳,这位大方的先生!……让我这个园丁领您四处看看吧……您不知道,这时节访客很少……”

叫桑达的园丁生着一副愁眉苦脸,操一口夹七缠八的英语。他一面咳嗽,一面避让蔓延到了石子小径的玫瑰丛。只消一眼便知花园是谁的杰作:黄玫瑰了无生气蜷在角落,皱巴巴的柠檬滚落在疯长的草花上,树根散发着冷咖啡味。花园至今犹存,大约要感谢园丁桑达·麦奎恩的疏懒吧。倘若园丁桑达是疗养院生态里的食腐生物,那么猎人格里和裁缝朗库拉就是主动出击的鹰隼和鳄鱼了。这两人盘坐疗养院主楼对面岗哨楼前,对纤瘦的露伴不甚尊重地打量着。

“照普奇先生的指示,”露伴思忖,“这栋楼就是了。接下来,我将请教朗格·朗库拉或者约翰·格里,来验证普奇先生是否在屋里。我的大衣里有几张列车长找的零钱,应该应付得了接下来的询问。我怀里还有一枚硬币,是弥撒散场时一个修女嬷嬷给的;必要时我可以将它抛起,这些乡巴佬一定忍不住去瞧,我就能趁机使用‘天堂之门’了。”

“每周三下午3点整,普奇先生一定会出发从会诊室返还。”猎人格里答得倒很爽快,“这儿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您懂我的意思吧。”

“现在是3点13分,”露伴看了看表,“我对时间很严格,这是我的优点。我认为普奇先生在这些细节上同我一样。”他抬头,一整天都气冲冲的面孔终于绽放笑意。“噢,他来了。”

迎面走来一名身材中等、神色庄严的男性,着深色长袍,纯白髭须图腾似地缠在下颌线条上,让恩里克·普奇比起剧作家更像是教会的雷鬼歌手。这场洽谈顺理成章成了多国流行元素的碰撞,他们二人站立的这方土地或许比花园还要颜色丰富呢,露伴想。

“身临其境,我才切身理解为何您能构思出如此奇妙的剧本。”露伴恭维道,“剧本里的‘石城’并非罗马,真正的石城是您居住的疗养院。”

“您这样想吗?”普奇将日裔导演引入房间。桌上有一副崭新的烛台,烛台后戳着酒杯。循着露伴的视线,主人摇了摇头。“喝酒是医嘱禁止的,请允许我以葡萄汁代替……”

“我就和您一样好了,谢谢。……坦白说,我一开始并不打算使用别人的剧本。您知道,我习惯自己拿主意,从原始剧本,到分场剧本,到分镜头绘制,全都是我一个人搞定。电影和漫画最大的不同,在于电影需要雇演员,租片场,调动所有还没来得及得罪的人脉,还要给所有人付钱——所以我希望把他人经手的环节控制在最少。您笑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习惯与人合作,亦从未尝试改编剧本。……”

“您察觉出‘石城’的原型是格林·多芬疗养院,这表示我有幸得到了一个知己。”普奇走到窗前,将护窗板拴好,生怕被偷听似的。大门喀拉一声轻撞门沿,关闭了萦绕而上的寂静。“既然你开诚布公,我也当如实相告:《石城记》被你相中,我喜出望外还来不及呢。疗养院生活枯燥得很,饶是正常人也要发疯。写剧本只是聊以自慰,要不是SPW财团向我伸出橄榄枝,根本不会有人读……”

“恕我插嘴,你是如何接触到SPW财团的呢?SPW不会无缘无故……”露伴率先注意到桌上的圣经。这本简装本摆在显眼位置,新得很,像圣诞打折贪便宜买的,没多少翻阅痕迹。“我曾为SPW赞助的海洋测绘展设计宣传画,和策展人也有点交情,当初就是他给我看了你的剧本。你们应当在2000年前后见过一面,他对你印象很深。”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普奇的头就到了桌上。有那么一瞬间露伴以为男人的头从脖颈上折断了。酒杯弹飞出去,碎成一朵紫晶花。情急之下,露伴抱着板条劈打玻璃,木板被他的手洇出了汗渍。

也就几十秒功夫,约翰·格里和朗格·朗库拉冲进了进来,前者手里可笑地提着一杆鸟枪,后者领子上挂着一串钥匙。

“该死。”猎人格里嘴里冲出一嘟噜饶舌音节,露伴用不着听懂也晓得不是什么好话。三人总算合力将病人拖上了床。格里翻开普奇的眼皮看了看。

“昏过去了。”裁缝朗库拉大声宣布。他脑门上的护目镜已经摘了下来——大概是夜间打猎的装备吧,露伴猜想。

“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忘得精光。”猎人格里的手指在他满是洞眼的领带里不耐烦地戳着,“记住,不能跟普奇先生提年份数字。但凡年龄,岁数,月份,日期,时刻就可以。但是年份不行,尤其是偶数。”他侧身靠墙站,长裤沾满草屑。他瞥见紧闭的窗扉后不禁蹙眉。“……普奇先生谁都不信赖,总是会把该死的窗户上锁……幸好朗格随身带着钥匙。疗养院都住着些怪胎,也只得顺着他们的脾气。”

月光均匀洒在普奇攥紧的指节上。露伴暗暗吃惊,他和普奇谈得投机,不知不觉时针就挪向了“9”的刻度。礼拜堂钟声早就响过了,他竟没发觉。

猎人格里掀起桌布流苏,从抽屉里摸出药瓶。他显然熟悉房屋构造,处理意外得心应手。药瓶里倒出三颗(露伴看得清清楚楚,药瓶上写着“日服两粒”),灌进病人嘴里。

大约被药物融化苦味所激,普奇醒了。

大门再次关闭,仿佛是秩序上落了道锁。

“咱们说到哪儿了?”

“你还记得将SPW财团引荐给你的空条博士吗?”

“记得啊,他女儿和我不太对付。我老是被她恶作剧。”

我太神经质了,露伴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这儿可是疗养院——病人偶尔发发作没什么大不了。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SPW在我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是我的恩人。”普奇从床上起来,坐回桌旁椅子上。站直那一下,普奇左侧身体跛了跛。前后只花了几秒,却显得格外漫长。

露伴挟着一身冷汗,坐回了桌对面。

“啊,还未向你介绍呢,”

他循声望向墙角的投影仪。

“这就是‘白蛇’。”

等一等——

约翰·格里和朗格·朗库拉靠着石墙抽烟。朗库拉握着的玩意儿乍一看像是旅游手册,封面却印着航空博物馆几个大字。空气里弥漫着大麻味,二人被火光映亮的五官松弛恍惚,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我说,朗格老兄——”格里说,“你啥时候开始对航空博物馆来劲了呢?”

“还记得那个戴白帽子的家伙吗?他每次过来都会带几本科普杂志,航天博物馆宣传册什么的。他说真空里没有重力,没有天气,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把他留下的书册收起来了。”

“你又是啥时候开始扔掉拐杖了呢?”朗库拉眼皮肿胀,斜睨着格里。“去年你还打算存钱动白内障手术呢,现在倒好,还迷上打猎了——到底是谁教你用枪的?”

我又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又为什么能看到这些?

露伴屏息凝神,仿佛要在那两张混沌的脸上盯出几个洞来。烟卷燃烧着,有形的灰从朗库拉和约翰·格里脸上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果真沦为两张生着孔窍的书页。露伴一眼辨别出书页上涂改的斑痕。斑痕很快溶解了,字行浮现出来。

扑通一声,约翰·格里失了无形拐杖的支撑,跌坐在地。朗库拉亲眼目睹同伴双眼被白翳迅速覆盖,他骇得连连后退,仿佛那是传染性极强的恶疾。

这就是“白蛇”——

露伴趴在桌布上,喉咙火辣辣的。

就在刚才,在“白蛇”里,格里和朗库拉的记忆被露伴用“天堂之门”调了出来。露伴作为漫画家出道时,这么干是为了取材。但自从做了电影导演,“天堂之门”就不灵了。就算露伴在演员脑子里写下指令,拍出来也差强人意。

他仍旧呆在同一个房间里。阴惨惨的晚霞从窗外渗进来。一丝风也没有。

“拿你没办法……”普奇微微提高了音量。他的嗓音从房间另一头传来,仿佛在满当当的水银罐子的内壁敲击。“失礼了,刚才我失去意识,‘白蛇’就自作主张起来。”

他笑了笑。

“小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听话……”

前漫画家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单词来。

“您是个危险人物。”

对方微微颔首,鼓励露伴继续说下去。

“幸好您暂时离不开疗养院。要是您住在奎里纳莱宫之类的地方,全意大利都对您俯首称臣……”

露伴浑身格格作响,几乎咬到舌头。气温降得这么快吗?明明天还没黑……

 “承太郎先生是对的 ……虽然您目前似乎只是用‘白蛇’取材,可是天晓得还能干什么。无需交谈接触,就能溶解他人的意识,这实在是……”

普奇端坐在桌子对面。头顶吊灯晃了一下,灯影缓缓扫过他的轮廓。

 “露伴先生,您也拥有这种本领吧?刚才,您设法把我给约翰·格里和朗库拉做的‘记号’给擦了……多亏了您……让可怜的老格里记起自己是个瞎子。”

怀表上,指针恰好抵达“7”。露伴为之一凛。

“适才我为您担惊受怕,您却神不知鬼不觉将我们拉入您的幻境。”日裔导演话中带刺,“您使唤着格里和朗库拉,却一点儿不信任他们。普奇先生,我替您的虚伪感到惋惜。”

“你错了。如果诚实能使人康复,我这位兄弟会是世上最健康的人。”

一名头戴白色毛皮水牛帽的男性倚在门边。

露伴从没见过他,却很轻易地辨认出他的身份。男人和普奇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露伴觉得,这人血或许更浓稠些。他的黑上衣像被暴风撕碎过,胸膛因压抑而起伏。那阴郁的脸上被闪电劈裂般,咧开一个巨大的笑容。

灯泡都明明灭灭起来,阴影在地上晃得厉害。天花板悬下的电扇惊弓之鸟似地疾旋,仿佛有人在空气里一下又一下残酷地抽打它。

天气预报对于自己的到来带来的影响十分满意——

普奇的神情像坚硬的陶土一样破碎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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