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零一天

“Throw the emptiness out of your arms to add to the spaces we breathe…” - She/They

[言切言]魂兮归来

士郎视角鬼故事, A Rose For Emily的言切版 
 

*

 

已经是十月了,桥头的霜叶如巫女的半盲眼,白翳下显出铁锈红色。卫宫士郎从冬木大桥穿过时,深切地体会到自身的小。他在车流裹挟中渡到西岸,意识自己已走完了最长的路,深山町咫尺可见,未远川在身后泛着清光。无论步行多久,河不会停留,太阳下山前势必抵家,哪怕他内心阻挠,绕了远路,更是被徘徊盘旋磨耗了时辰,被夕照秋风拉扁了影子。影子秤砣似地拖住他,指向恰与目的地相反。

他要回的家是大而无当的卫宫邸。收束了诸般旧景的老宅,将它们编纂成册,搁在枕席、几凳的微凹里,使其唯一的主人每每忆及,便昼夜难安。尤其在落木无边的怅惘之秋,愁绪更是汹涌得不能抵御。就快熬过这几天——士郎想,一边搓着寒意侵袭的手指,碎石子路在脚下咻咻地疾行——然后便如往常一样。下意识他不愿对成年人呼救,自从卫宫切嗣下葬,他的心智就膨胀得过大而不为此身所适了。

一阵大风刮来,前方的坂道顿时沙石蔽目,男孩驻足稍事歇息,雪花白的呼吸在鼻尖绽开。这条线路他走得烂熟了,十字路口一个不留神就拐上了岔道。一口小窗亮着,朦胧的宽围墙从嵌住窗棂的砖块朝四面八方延展,他凑向那灯光,隐约瞥见帘后的移动的人影。

蒙尘门铃挂在那儿,不太像是欢迎来宾的架势。他支开虚掩的门,两个相对而立的男子围绕一张全白的床铺,两盏烛台晃荡着滴下蜡油。床尾有把小凳,床头有面矮几,托着一盆素色的纸花。开门的风扬起了花瓣,风车般旋转,送来一阵熏香。二人的视线都不在士郎身上。

“……”

“……”

成年人说起一种怪语言。

散落的词包括“Yea”“no”“for”“me”“they”。为了将打消男孩的迷惑,左边的人捧出烫金的一卷递给他,烛光染黄的纸上印刷着蝇头小字,以下为士郎读出的内容:Yea,though I walk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shadow of death, I will fear no evil:for thou artwith me; thy rod and thy staff they comfort me。士郎这才想起他尚不知道二人的名字。左边的人像个神父。右边的人神色倨傲,当他抬头试图揉眼,人已经没了。

他忍不住望向床上,好奇心牢牢地封住了他的嘴,仿佛缄默能保护他不被赶出去。单人床相当窄,被通体雪白床罩盖得严严实实,枕下露出的一角床单却是鼠灰色,床罩越看越像百般掩饰、不愿从真相上滚下的谎,耸立出凹凸的形状。士郎喉咙发紧,神父恰在此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既然来了,就呆在这儿吧。”

他的声音像是从隆冬的未远川打捞上来的。他双手交握,在床尾凳子上坐下。烛光晃荡,他的眼光也在晃荡。

“你是谁?这又是什么?——难道说……”

士郎的质问戛然止住。男孩的早慧让他懂得住口。

一些画面浮现。那并非士郎的记忆。一双手伸向他的后方,渴望着导航。他看着被企求的男人后退一步,矗在阴影中。前方的男人看起来就是眼前的神父,更年轻,有股受挫的锐气,如夹污杂恶的冰雹。被企求的男人是他溘然长逝的养父,站在一件正装里,掌中蜷着把胡桃木削成的枪柄。枪被卸了,光辉闪烁。

他的意识跟随年轻的神父来到冬木大桥。在巨大钢拱的笼罩中,他和男人一起从桥的一头奔跑,在汽车喇叭与自行车的铃响中追赶缓缓变紫的夜色。交通灯迅速变换颜色。他看见男人掩住十字架挂坠,隐入葬礼黑压压的人群。所有的光都偃息,吊唁的宾客散尽,神父迟迟没有离开。

在他人的回忆之海里,卫宫士郎继续徜徉,终于“嘎吧”靠了岸。与这栋房子的入口酷肖的门扉,当着他的面像拉枪栓那样“啪擦”合上。门内飘来压抑的哭声、笑声、喘息声。陌生的金属质地人声,倨傲地喋喋不休。一枝纸花跌落,轻柔地覆盖了他脚上最小码的球鞋。空气里益发浓烈地飘起熏香。

他听得一声深深的叹息。

“你跋涉到了这里,”神父说,“必然知晓了来龙去脉。”

戏台上的真相不可被明言捅破,士郎想,否则烟幕将会吹散,戏也要演砸。

“我对此无话可说。我自己的行为无可辩解。事实上,我还当请求你的原谅。”

微笑的纹路徐徐展开。神父如书架的阴影般伫立不动;唯有他的眼神是灵活的。

“就算无法取得卫宫后人的原谅,我亦浑不在意。只有这一个疑问,我如何也要弄清。”

风车似的纸花被气流推着战栗。士郎的声音也在战栗,“你为什么不当面问他?”

“他说他不能给我答案。”

“为何打搅逝者的安宁——”

“因为我尚未获得安宁。”

“如果我今天没有恰好途经这里,”男孩捂住了双眼,“你就要一意孤行下去?”

“恐怕是的。”

“我必须阻止你。”

烛光拂动,床罩上挪移的阴影令士郎大吃一惊。白的原来是幡,深深地陷下,削薄的人形微茫可辨。“我……我有资格……呆在这儿……”

“没错,你有资格。”

神父的眼球铅块似地沉下。

“我有资格把他带走。”

“没错,你有。”

“你必须离开。”男孩说话又倔又狠。“再耗费十年,五十年,你也得不到答案。”

那眼神仿佛霎了一霎。浓重的黑,像是百年来头一次认为值得商榷的石像怪,慢旋着聚焦他。

“他已经死了——在他活着的时候,你都没有弄清楚,现在他死了,你守着尸体又有什么用?”

他话音刚落,就有嗤笑从身后炸开。神父没有动。

神父同伴的面庞在窗外一闪而过。士郎认出了那倨傲的神色。

笑声如暴雨前的闷雷远去了。

房间里再次静得漏不出一根针。

“有时候,尸体会说话。”神父撇嘴一笑,“战场上的尸体,埋在医院的尸体,教堂墓园的尸体,公墓里的尸体。”

他坐下依旧比士郎高大。浓眉下,那双眼睛发怔,要将对象冻结一般。

“尸体比活人诚实。”

“他比谁都要诚实。”男孩攥起拳,不知不觉嗓音变得嘶哑,“你也许认为他对你不够诚实——那只是因为你对自己不够诚实。他……他对我说过……我……”

热泪滴打在烫金的书上。座钟锤挞着,指针一下一下拨着他稚嫩的胸口。对面的人哑然凝视。熄灭了一根蜡烛。

“他对你倒是很不错。”

“他对谁都不错。”

神父不再反驳。

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了。卫宫士郎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

他蜷在卫宫邸露天庭院的一角,漫天是湿润眨动的星星,露水打湿了他的袖口和眼睛。噩梦从意识里消退,但那心脏紧缩的不快感、阴冷悲伤的房间、床上的白幡,全令他透不过气来。最终,他放声号哭。

翌日一大早,士郎拎了铁镐,只身奔赴柳洞寺边的卫宫墓。厚的松针,脆的枯枝,给层层拨开;湿润的黑壤,发红的硬土块,被一镐镐掘出来。终于在六尺之下磕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能证明养父存在痕迹的容器,能使他老实呆在这里,不被任何事物侵袭、不被勒索、不被抵押、不被他人迷梦篡改的坟茔。

这儿厚葬的不只是遗骸。

心中滋味杂陈,实在说不上来。士郎掼下铁镐,再三地摩抚棺椁最外一层,只觉空虚的内在被一种全新的悸动充斥。

“你……什么也没告诉我呢,切嗣。”


*

                                                

这避难所已被要命地毁坏

是注定要难产的双胞胎

天花板的肚脐一分为二

霉斑像水痘

被趾高气扬的太阳

吆喝出来

光与热的受害者

全都觅到了这里

对着鲸鱼的遗体大快朵颐

用牙的扯动夺取暖意

 

他已然施舍了一片情

他梦见主角在狂喜中死去


*


言峰绮礼从未对卫宫切嗣表明过他的来意。他的行为够明了,卫宫切嗣不会不知道。卫宫切嗣从没回应过他,最终也不决然地拒绝,界限暧昧成一条糊掉的线,线上黏着胶带,权作封条。八个礼拜,一双手脚,那层封纸就被永远地褫夺了。

在他的印象里,卫宫家的人总是外出。言峰绮礼常常扑了空。他像个锡兵似地。调转步子,总是能追上小的那个,难得追上大的那个。小的那个卫宫对他挤眉弄眼:“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背着书包跑远。大的那个贬低他的存在。宁愿整日整日地与香烟、烈酒、没有女人的旅店为伴,也不接受搭话人的好意,更不与人同行。有一次他从正面迎了上去,想着,或许应该像多年故交一样搭讪着拍拍对方的肩膀,露出久违的笑意。下一个十字路口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像某种游荡的守护神。

若干个记忆中的傍晚,绮礼站在那个他从未真正踏进的门口,门坎仿佛比他的身高还高,雨水从檐下注入他的衣领,他像个在瓶颈外搁浅的落汤鸡,进不去,出不来。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刀锋插在地里,拔都拔不动。

怀旧的不止绮礼一个。吉尔伽美什喝醉的时候,常常说:“本王当年……”绮礼怀疑英灵的记忆能回溯至多久以前。现代,王像个老年人那样咂嘴表示,入不了他的眼,而他所夸耀的过去长河如同无尽绵延的图书馆书架,越接近现代越紧窄地收进瓶中,抵达了当下就连一根针都塞不进去。无奈回忆像屁眼,只能往外排泄,不能往里吸收。他这种倒行逆施的举动也源于类似的排泄需求,不将多余精力释放出来,徒增痛苦。

你看,这其中有个巨大的谬误,卫宫曾这样对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想要什么,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曾经是谁,未来能成为谁,但这些统统不关我的事。你的行为需要一个目的性,但我不负责兑现。我不是你的解答,我不是任何人的解答,我只是我。卫宫的直言不讳是个巧妙的闭环,讲完便讲完,一丝画外音也无。听上去并无不满,仅仅是不耐烦——这很常见,还有若无其事的疲惫——这(对当时的绮礼而言),不太常见。

尽管,事后想想,他理应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绮礼迄今造访过卫宫邸八次。一星期去一次。每一次绮礼在门口等待的时长大约只有五分钟。他从未被熟人撞见过。同姓卫宫的小孩儿亦不认识他。只是他在地上见到过散落的儿童书包和鞋袜,便拼贴出了上述的图画,将想象与回忆砌入同一幢混泥土建筑,让它们紧贴彼此。他的每一次造访,都见到了卫宫切嗣本人,每一次都有所斩获。五分钟已经可以把言峰绮礼的人生铺陈开来细细鉴赏一遍,终因乏味而掩卷。

纵然在梦中,他也明白,倘若他走了,无人会来寻觅自己,无人能揭示他存续于世的意义,无人给予他一个位置,他除了他的职业、他的欲望以外什么都不是。新都和深山町只隔了细细一条水,能半小时走完的路,八个星期也走不到。这扇门关闭了,就永久地将他斥于门外了。

接下来,他的人生要用啥来书写?颜料用光了,需要研磨新的色彩,需要采集新的杀戮,新的背叛,新的伤痛新的死亡新的遗忘新的轮回。得沉寂一段时间才能创作出传世之作。题材还要再斟酌斟酌。

后来,卫宫切嗣死了,他才不再来了。他总会梦见自己站在那门闩虚掩着的入口,重复着最初造访的那一幕:

(至少,这一次是真实发生过的。)

 

*

 

“也不是不能让你进来。”

卫宫切嗣倚着门,入秋后他的鼻音就很重,一直这样,像是打碎了糨糊黏的瓷器,刀叉共振时发出不稳的音。高大的男人一滞,更是不能松懈。他几乎像终结者那样扭脑袋看着这个家,卫宫失笑。“结界又不会吃了你。敢进来,就让你进。”

卫宫穿着松弛的和服,举手投足也弛缓。他立在门口,目不斜视地看着浑身湿透的不速之客踏入自家大门。他可能这样打算,假如前代行者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轨,一个响指就能让逾越结界的污泥熊熊燃烧。主意不坏。或者,在袖管里藏只短刀,前代行者一背对前杀手,后者就伺机把刀刃刺进前者脊柱,杀羊那样将骨肉挑开,宣布这牺牲不够完美,祭坛还须源源不断地被血腥填满。

然而,这些打算都没有落实。卫宫切嗣仅仅是把不速之客让进了门,又在他身后把大门掩上。

门闩上的那一刻,黑暗短暂地生出了翅膀,飞掠过卫宫的面孔。乘着这一点罅隙,言峰绮礼握住了主人的手,将那只手以及有可能藏在手里的武器一同举到了他的心脏。

 

*

 

这张力一直存在。言峰绮礼和卫宫切嗣是两把共舞的匕首。当血液没有流出来,眼泪便会流出来。他们不可能做朋友,不可能做敌人。这些字眼太清晰,太单纯。卫宫试图将言峰框在他理应呆的那个分类里——据说,人们称此为“夙敌”——他试图从中越狱。

如果言峰绮礼是窈窕的女性,或许窗户纸会更早捅破,人们(包括卫宫本人)会更留意他的步步紧逼,他下意识的醋意(如果那有资格被称为醋意)或许能得到更完整地解读,他不会再被认为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因为他想夺走性命的不是其他人,而恰恰是卫宫身边的人,如果他不能占据那个位置,那么别人也无法占据。但是,也有可能不是这样;言峰绮礼仅仅是忠实地扫去前进的障碍,无论那障碍是卫宫的家人,还是姬宫,还是远坂,还是间桐,还是片桐,都没什么好商量,能杀便杀,反正有圣堂教会替他顶着。言峰绮礼的意图是什么,可以有数个互相矛盾而各自自洽的解读,唯一解读不通的是:他对理应被扫除的障碍产生了兴趣。

前代行者得到了卫宫邸主人的允许,就这样走了进来,没有带着伤害谁的目的(不过,要是这样就能伤害谁,他将会由衷地高兴)。就好比这是卫宫对他的承诺的第一阶段——进来,关上门,然后我和你酣畅淋漓地再战。然后我们一了百了,分道扬镳。最后的阶段,将通往不可逆的结局。没有捣乱的黑泥,没有碍事的援军,再多的叹息,也无法挽回失败者的性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绮礼对这一点万分清醒。卫宫早已衰败。那场誓约之战只可能在梦中发生了。

“你好像很遗憾。”

卫宫几乎是满意地,对他点点头。他放开了卫宫的手。在握住对方一分钟后,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对方并不搭腔,只是琢磨他。这让绮礼咽下想说的话。

才不是真的遗憾,绮礼想。总之,遗憾的是另一件事,不是这一件——不是我进来你家这一件事。

“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没?不好意思,我不是魔法教母。看也看过了,我这儿什么也没有,明白吗?就这么着吧。”

“就这么着吧。”——悬在空中。卫宫手裹在衣袖里,抱着双臂。言峰绮礼一动不动,连影子都没动。

卫宫喟叹。

“怎么会有这么拗的客人。”

“既然当我是客人,何不留我晚饭后再走。”

卫宫斜着眼乜他。一瞬间,绮礼觉得对方想笑。半晌,男人消沉地瞥他一眼,“先讲在前头,我吃饭从来不说话。”

果然不说话。多余的声音也不发出。卫宫还在琢磨他。既像是揣摩哪里下手好结果他,又像是打量一只莫名其妙、误打误撞的动物。像是合计着要给动物园打电话,拎着吊牌把他领走。可惜打进来的是小不点,不是动物园。小不点要在同学家过夜,明天直接送他和小伙伴一起去学校,不用谢——小不点的人缘看来比老爸好得多。这样春风沉醉的晚上,最宜三五好友相邀,然而无人来邀老爸。

自然啦,这不能成为借口——不能成为网开一面的借口——总得有别的原因。也许是好奇。也许是看戏。看他出丑。看他言峰绮礼从一片喑哑中邯郸学步。

停留延长成了八个昼夜。

 

*

 

忘掉那样的开场白吧—— “他没想到他会扑上来” “他没想到他会亲吻他”——假如这是一个寂寞的男人,一个寂寞的女人,管他们是不是夙敌或者杀父仇人,他们极有可能在寒冷的深夜拥抱在一起。只有在拥抱之后,才需要处理那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问题。这样的叙事一直存在,当事人往往被命运摆布,挣扎着,悲恸着,在人生十字路口抉择,跌倒,偶尔被给予奇迹而得以重新来过。

还有一类人,命运向他们提前摊牌,他们知道做什么抉择,知道结局在哪里等待。此外,他们罕见地偏生出多余的枝蔓,在被修建掉以前,那些枝蔓或许会抵达天花板,尽管永远无法抵达窗外。

言峰绮礼像一块终于找到了成套盒子的印章,躺在共枕人的身旁。他的头脑中掠过一丝荒谬感:倘若这样便使他安宁,那么他匮乏的仅仅是更早遇见并与对方相爱。显然,这实验性质的同床共枕,令对方也感到诙谐,仿佛这解决方案太简单,比之他设想的几万个复杂方案,简直跟作弊差不多。人在了悟之后,人生便会加速前进,直至使人眩晕不可置信——这便是绮礼现在的感觉。克制的咳嗽声从身旁传来,转而是带着鼻音的细语,“我以为你不会说。”好像嘉奖似的。而绮礼听见的只有自嘲跟讥讽。“我以为你会沉默直到我死。”

“我不像你想得那么……”绮礼想了想,改口道,“我已经不再迷茫了。”

“……自以为通透。”卫宫自言自语道,“你和我为数不多的共通之处。”

无论卫宫对他下过怎样的判语,都不像这一个,不偏不倚鲠在他的胸口。绮礼扳过那张胡子拉碴、没好气的脸,将低声的咒骂吞咽,像是打从出生以来便一直预备着这样做。

外头风雨飘摇,他像抓住一抹浮萍一样抓住了他,勒住男人的手腕,反复地用激情去磨蹭那具不再具有活力的身体。看着卫宫陷入昏睡一般阖眼,又潮红着醒来,愤恨地、疑惑地、释然地凝望着他,仿佛与他隔着雾山云山。从那消瘦的肢体里抠出阴影来,将它们舔净,希望躯壳的主人重获轻盈。在实在的梦与虚幻的现实的间隙,做梦人被梦中人拥抱着拽入晦暗之境。

梦中有温柔抚慰的手,光明进入身体,安眠降临,献祭羔羊。

 

*

 

言峰绮礼可以坦诚自己爱卫宫切嗣,但不能承认爱缘于渴望。他可以承认情欲、孤独、爱、痛苦,对欲求坦然而自察,却看不清始终捏着、尚未剪断的线索。被爱者洞若观火,比爱者更早地触摸了那根线。我们不知道卫宫是出于高尚,是出于困惑不解,抑或是出于怜悯,最终没有把沉没的耻辱柱打捞出来,任其完好保存。卫宫的存在,乃至逝去后的轨迹,皆使细弱的线的呼吸得以维系,直至线的持有人在五年后化为齑粉。

在这个世界上,在别的世界上,在千千万万个可能的岔路上,言峰绮礼与卫宫切嗣会成为朋友,会成为敌人,会再次杀死对方,成为对方的夙敌,成为与死亡结缘的至亲。此刻,选项已被一一划去,唯有永恒的死亡,但即使死亡也不能比他们真正的距离更遥远或更贴近。

 

*

 

葬礼后,时间一度紊乱。卫宫家的小不点花了三个月,言峰绮礼花了八天——整整八个昼夜。找回他的时间。不断地在记忆中回到卫宫邸。他的呼唤无人应,大门对他像石女的子宫那样紧闭,他孑立在那儿不知何去何从。第二日照例起来去做早课,数珠诵经,为无辜的罪人与恶贯满盈的圣人开解。

八日夜后的某个上午,绮礼正在伏案用功,顿时记起遗体已经被他运来。尸体藏在夜航船油毡布下,渡过漫长的洪灾泛滥的街区,撒上了干燥的香料,裹进熏过的白幡里。他曾将其置于卧房的枕席边,心想若是有对方相伴,哪怕是不情不愿的陪伴,他也能拥有片刻的充足,而不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闯荡人间。一查看,枕边果然多了一个人。他耳边轰然一响,身子却坐下,仿佛被目光穿透。他的想象与回忆在同一幅混泥土里紧密相依,亲昵犹如孪生姊妹。

倘若卫宫切嗣在天之灵能够知悉,定将为遗体被盗更深地厌弃言峰绮礼。这确实不像话。但是,绮礼更不能放任卫宫遗忘。卫宫极可能已经获得了安宁,放下了尘世的纠葛。只有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的夙恨。

他还没想通。

——只消再多上八天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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